來源：5月9日《新華每日電訊》
作者：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姜微、周琳、龔雯
在上海市老年醫(yī)學中心F樓四層和五層的“特殊病區(qū)”，有110多名極為特殊的新冠肺炎陽性感染者。他們，有些“聽不懂”醫(yī)護人員的噓寒問暖，不服從基本的治療要求；有些生活無法自理，行為舉止卻相當“任性”，不僅容易傷害他人，也極易傷害自己。
4月7日開始，上海市精神衛(wèi)生中心的精神科醫(yī)生和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(yī)院的重癥救治團隊一起，合力守護著這樣一群患有各種精神障礙的“沉默患者”。
再“小眾”的患者，也應被守護
這個被稱為“F4”病區(qū)的地方，每個窗戶都有加固的圍欄，10名醫(yī)生、30多名護士，照看著110多名特殊的新冠肺炎陽性感染者。他們中最大的94歲，最小的才20歲出頭。多數(shù)時候，病房里格外沉默。
和普通患者不一樣的是，這個群體的救治更復雜，他們的訴求也更難“被聽見”。
上海市精神衛(wèi)生中心副院長邵陽已駐扎在這里一個月。進艙時，他時?？吹竭@些情形：有的患者敵對沖動，總覺得身邊所有人都要害他，對著想象中的敵人大喊大叫；有的回避目光，不配合也不交流；有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，旁若無人、喃喃自語……
讓他們坦然面對病魔并接受診療，是一件既專業(yè)、又艱難的事情。由于場地受限、缺乏專業(yè)設備，定點醫(yī)院無法開展一些成熟的物理治療。在藥物規(guī)范治療的基礎上，艙內艙外的醫(yī)生護士，盡可能保持和患者線上線下更長時間的交流，和他們一起分享舒緩的音樂，教他們冥想，訓練自我放松。
溝通不暢、情緒極端、拒絕交流，這些都是醫(yī)療施治的“大忌”。如果精神病患疊加重癥救治的患者，更是艱巨的挑戰(zhàn)。有些老年人合并肺部感染，精神藥物和新冠治療藥物配合會不會有沖突，劑量如何把握？躁郁患者伺機拔掉呼吸管、導尿管，又該怎么辦？此時，就需要發(fā)揮多學科團隊的作用，依托老年醫(yī)學中心里中山醫(yī)院駐點的內外科專家，精衛(wèi)中心和他們開展密切配合，尋找更周全的治療方案。
“這既需要專門的心理危機干預模式，又要精細診療制定更精準的方案，協(xié)力對抗‘雙重病魔’。除了厚重的防護服、陽性的診療環(huán)境，其他方面要盡可能與精神科病房采取同等治療手段?！鄙坳栒f。
傾聽，穩(wěn)定對方的情緒，而不急于否定患者的負面狀態(tài)，這是首要的措施。當患者身處情緒“泥潭”中，你貿然去拉，可能無濟于事；而讓患者有機會先得到疏泄，反而容易擺脫飄移不定的情緒。最后再小心翼翼地引導：能不能嘗試別的方式？
患者給醫(yī)護人員的畫。受訪者供圖
“別的方式”有時很奏效。最近，邵陽收到了兩幅畫，來自兩位二十出頭的抑郁癥女性患者。一張寫著“病毒退散”，另一張寫著“我愛中國”?！拔覀兞晳T了每位患者都是獨一無二的，像一個個情緒起伏不定的‘壓力鍋’，‘解壓閥’的位置卻分散多樣。我們需要幫助他們找到癥結，釋放壓力，重整心情，才能回歸健康?！鄙坳栒f。
“不聽話”的他，說要給我“一塊錢”
“最難的是，病人往往不知道我們是在救他?！弊o士尹礞學告訴記者。
尹礞學護理的陽性感染者之一，是一位七十多歲的精神分裂癥患者。他被轉移床推進病區(qū)時，尹礞學能聽到他喉嚨里不時呼呼作響的痰鳴音。
為了提高老人家岌岌可危的血氧飽和度，護士立刻將早已準備的氧氣管接上，啟動儀器開始心電監(jiān)測?？赡苁且驗榈搅艘粋€陌生環(huán)境，老人家雖然呼吸不暢，依然手腳揮舞，扯開氧氣管和監(jiān)護儀接線的動作十分堅決。
“老人家，我們想幫您，您把氧氣吸上會舒服很多的?！痹诙啻谓忉尠矒崂先思译y以奏效的情況下，尹礞學和同事們只能先暫時將他的雙手約束起來，之后隨著吸氧、吸痰、藥物等治療手段的實施，老人的生命體征逐漸恢復平穩(wěn)，終于不再胡亂掙動，在護士不間斷的巡視及生命體征監(jiān)測下沉沉睡去。
緊接著，就是供給“老小孩”的各種“花式”服務。老人認知功能有損害，在病室各處吐痰，護士就自制“巨型圍兜”；臀部原有壓力性損傷，換尿布需更仔細地協(xié)力完成；為了增強老人免疫力，護士們想盡辦法讓他攝取足夠的營養(yǎng)，把駐地早餐里的南瓜粥留下來，并將醫(yī)院伙食里大塊的肉食搗碎，一起喂給老人家吃。
“我少吃點吧?！币惶煸谖刮顼垥r，護士們聽到老人家口齒清楚地說。
“怎么了？為什么突然說這個？”護士問。
“你們這幾天對我太好了，不想麻煩你們給我換尿布?！崩先思艺f。
“那您更要好好吃飯，多吃一點好得快，這樣才是不麻煩。您還有啥想吃的嗎？”
“菜包子，有嗎？”
“暫時沒有，明天我們早飯有菜包子，就帶給您?！?/p>
“謝謝你啊，護士！我記得我口袋里面有一塊錢的，我給你，算跟你買的，不能白要。”老人家摸了摸自己的口袋。
已經(jīng)是“護理老兵”的尹礞學，忍不住濕了眼眶，一周多的辛苦努力在此刻尤為值得?！八麄儾惶犜?，是因為他們不知道發(fā)生了什么，還會因疫情變得更加脆弱，不配合診治。但對于我們來說，他們一樣是需要我們守護的患者?！?/p>
把生命從危險的邊緣拽回來
清晨，小媛（化名）從病床上醒來。她是一名抑郁癥患者，幾天前，被確診為新冠陽性，送入方艙隔離，“有種煩惱幾乎沒有出口的感受”。
情緒一旦起念，就很難收拾。小媛選擇用激烈的方式，和世界告別；即便傷口被縫合后，她的情緒仍然低落，一次趁工作人員不備，掙脫約束，弄斷傷口縫線，擴大了傷口。
年輕醫(yī)生張少偉很心疼這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姑娘?！熬茸o車從方艙醫(yī)院把她轉運到我們這里時，我一路陪著她，和她說話；她逐步清醒后，跟我說‘救救我、救救我’，那一刻我就想著，要盡力把她拉離這個灰暗無光的角落。”
患者給醫(yī)護人員的感謝信。受訪者供圖
每個“角落”都需要被看見、被傾聽、被呵護。一位外地來滬打工的男性患者，家人都不在身邊，從進入醫(yī)院后就一直處在“木僵”狀態(tài)，不吃、不喝、不動，不愿意與醫(yī)護人員交流。即便醫(yī)生護士一再努力，他一開始也拒絕溝通，無法知曉他在想什么、他想做什么。
“我們盡可能和他溝通，向家屬了解他的既往病史和一些具體情況?！鄙坳栒f。為了防范“不聲不響”的他腸梗阻，醫(yī)護人員直接動手，幫他清理排泄物；為了預防代謝紊亂，醫(yī)護人員及時采用胃管解決營養(yǎng)問題。
在一個相對陌生的地方隔離，更容易引發(fā)情緒問題。如今，在患者、家人和醫(yī)生三方的不懈努力下，這位男性患者逐步恢復正常，他主動跟醫(yī)生說了自己的名字和家鄉(xiāng)、住在哪里，也回憶起什么時候感染的病毒。他說，“我就想早點好，能回老家，看看家里人?！?/p>
隨著檢測結果順利轉陰，小媛的情緒也日漸好轉。出院時，她向張醫(yī)生和其他醫(yī)護人員表達了深深的感謝：“我知道，我不是一座孤島?！?/p>
